年輕人成非遺工坊“掌門人”,鄉(xiāng)村正在發(fā)生什么
在貴州,畢節(jié)市黔西市的95后苗族女孩楊文麗,穿上民族服飾,開始直播帶貨當?shù)乩C娘制作的刺繡蠟染;赤水市的90后姑娘楊昌芹,在指導村民如何把竹子做成茶具、燈飾,以及一年能賣幾萬個的“手雷杯”。
在云南,大理白族自治州李小白鶴慶銀器鍛制非遺工坊內,90后、00后是絕對的中堅力量,叮叮當當打銀器的聲音是工坊最動聽的背景音;在楚雄彝族自治州南華縣七彩彝繡非遺工坊,彝繡與高校合作、與國際品牌聯(lián)名,走出了一條現(xiàn)代之路。
在海南,三亞的孩子們正在體驗黎族原始制陶技藝;五指山的毛納村,黎錦成時尚,鄉(xiāng)村成秀場,一場由村民主導的“村秀”即將上演。
近日,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深入貴州、云南、海南三省的多家非遺工坊,看傳承千百年的非遺是如何再次熱火朝天,這些可愛的年輕人又是如何通過非遺成就自我、成就鄉(xiāng)村的。
回到鄉(xiāng)村,回到家鄉(xiāng)
化屋村位于黔西市新仁苗族鄉(xiāng),原名“化屋基”,意為“懸崖下的村寨”,曾是一個被懸崖峭壁阻隔的苗寨。2017年,村里最后34戶人家搬遷到了兩公里外的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。2019年,17歲就外出打工的楊文麗回鄉(xiāng)創(chuàng)業(yè),從小作坊發(fā)展為公司,如今的文麗蠟染刺繡非遺工坊就坐落在新的村址。
為什么要回到村子?楊文麗至今仍記得剛回來時的一幕:“當時我剛下車,一個在馬路邊玩的3歲小女孩,跑過來抱著我就叫媽媽。過了好久她奶奶才過來找她,跟我道歉說她可能把你當成媽媽了,她媽媽在外地打工。小女孩被奶奶抱走的時候,一直哭。這讓我感觸很深,我決定回來。”
最初,楊文麗用“擺地攤”的方式到周邊的村寨售賣產品,后來學會直播帶貨后,銷路瞬間打開,“銷售額從最初的10萬元,到2024年達280余萬元,其中70%以上是通過直播帶貨”。工坊現(xiàn)有63名繡娘,包括全職和兼職,主要以計件方式,繡娘可以在家工作,月收入從2000-8000元不等。
在化屋村,這樣由村民開辦的非遺工坊有14家。今年以來,化屋村共開展苗繡蠟染技能培訓3期,參與培訓的繡娘有200余人次。楊文麗看到,以前村里只有老人和孩子,如今返鄉(xiāng)創(chuàng)業(yè)的年輕人越來越多,辦起非遺工坊,也開起民宿和農家樂。
一個非遺工坊有時候就像一束光,能吸引村民回來,也能讓他們看到更燦爛的前路。
云南鶴慶有著悠久的民族傳統(tǒng)手工藝歷史,早在唐朝南詔時期,這里的匠人就走村串巷打造銀銅器。李福明的爺爺就是當?shù)爻雒你y匠,“當時這邊的白族婚嫁時,能有我爺爺打的銀器做陪嫁,大家就覺得非常高級”。
到了李福明這一代,他有一些和前人不同的想法。從創(chuàng)辦“李小白”工作室開始,他沒有走傳統(tǒng)鶴慶手工藝人加工少數(shù)民族日常用品的老路,而是選擇中國人每天離不開的茶具。“避免同行競爭,又通過互聯(lián)網(wǎng)把產品銷售到更遠的地方。從2010年發(fā)展至今,我們的純銀茶器遠銷美國、加拿大、澳大利亞等國家。”
李小白鶴慶銀器鍛制非遺工坊的固定員工有100多名,90后、00后占到80%以上。“有好的收入,自然會有更多人加入。我們的員工做得好的一個月有上萬元,稍差一些的也有六七千元。”李福明說。
收入高了,原來散落在各地的手工匠人越來越多回到家鄉(xiāng),又吸引了一大批在外工作的大學生回鄉(xiāng)創(chuàng)業(yè)、傳承。鶴慶銷售銀器的電商,從幾家快速增長到380多家,而且還在快速增長中,2024年銷售額約5.6億元。
除了增收,工坊還給村民帶來了其他改變。李福明回憶:“有一個匠人,我第一次去他家,家里臟亂得幾乎沒有地方落腳,雞就在家里跑來跑去;他在工坊工作了幾年后,我第二次去,家里收拾得很干凈;去年我第三次去,他家蓋了新房,很多陳列裝潢就學的工坊。我們制作蘊含生活美學的器具,也潛移默化地改變了村民的生活審美。”
從傳統(tǒng)走來,向未來奔去
00后女孩董佳佳是黎族原始制陶技藝的第四代傳承人,家中從太奶奶就開始做陶器,她從小跟著家人“玩泥巴”。在廣西上完大學,董佳佳決定返鄉(xiāng),“雖然留在家鄉(xiāng)的年輕人越來越少,但傳承需要年輕人的加入”。
如今,海南省三亞市黎族原始制陶非遺工坊約有30人,其中11人是非遺傳承人。除了傳統(tǒng)的廚具,工坊還開發(fā)了文創(chuàng)產品,比如以三亞“鹿回頭”為靈感的作品。工坊還開展旅游研學活動,打造黎陶文化打卡基地、網(wǎng)紅打卡基地、文化傳承基地。
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在走訪中發(fā)現(xiàn),對于非遺的創(chuàng)造性轉化創(chuàng)新性發(fā)展,幾乎是每個非遺工坊不約而同的努力方向。
“一開始我們做的是傳統(tǒng)的苗族服飾,顧客一般也只是本民族的。后來我們學到,民族的就是世界的,特色苗繡既傳統(tǒng)又時尚。從2021年開始,我們請了專業(yè)的設計師,陸續(xù)推出新產品。”楊文麗介紹,現(xiàn)在工坊的產品從傳統(tǒng)紋樣出發(fā)來做創(chuàng)新,但最傳統(tǒng)的東西是不會變的,仍是以苗族的魚、鳳凰、蝴蝶、鳥等4個圖騰為主。
楊文麗介紹,目前工坊的暢銷品是日常用品,比如包、圍巾、帽子等,遠銷浙江、福建、廣東、香港等地。“去年還有一個非洲國家的客人來這里旅游,看上了一頂帽子,當場下了300頂訂單。”
“我是一名非遺傳播者。”海南省五指山市布黎布舍服飾非遺工坊帶頭人陳孟麗說,她也是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黎族服飾的市級代表性傳承人。
90后陳孟麗從小在五指山的黎族村寨長大,耳濡目染,對黎錦有著天然的喜愛,“看著漂漂亮亮的黎錦穿在人們身上,就感到一種情不自禁的歡喜和自豪”。高考時,她報考了浙江紡織服裝職業(yè)技術學院的紡織工藝與貿易專業(yè)。
由于在浙江上學,周圍有很多當?shù)赝瑢W在校期間就開始通過電商平臺做生意。“他們賣各種各樣的商品,這讓我想到,黎錦產品的推廣是否也可以采用這種方式呢?”2014年大學畢業(yè)后,陳孟麗開設了售賣黎錦產品的網(wǎng)店,踏出了個人創(chuàng)業(yè)的第一步,之后逐漸明確了以黎錦產品為載體推廣黎錦文化的方向。
在學校,陳孟麗學的主要是現(xiàn)代紡織技術,但傳統(tǒng)黎錦是純手工的,手工制作也是黎錦獨特的魅力。當時她就想,兩者之間的矛盾怎么辦?多年之后,她在推介黎錦產品的道路上慢慢探索時,才意識到,“命運的齒輪早已開始轉動”。
在展廳,陳孟麗向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展示工坊的創(chuàng)新:將黎族紋飾和旗袍、馬面裙、禮服等服裝結合;服裝面料從原先的棉麻擴展到羊毛等其他材質;產品種類從服裝拓展到文創(chuàng)領域,包括包、相框、發(fā)飾……
貴州赤水現(xiàn)有竹林132.8萬畝,赤水竹編歷史悠久,是當?shù)剜l(xiāng)村家家戶戶必備的一項技能,只是之前一直在鄉(xiāng)村傳承發(fā)展。牽手竹藝竹編非遺工坊的帶頭人楊昌芹,從小看爺爺編背簍、簸箕,到了她手里,她想做點兒不一樣的。
工坊坐落在大同古鎮(zhèn),如今已經(jīng)成為古鎮(zhèn)的必到打卡點,還有不少游客逛完不過癮,得動手體驗才滿意而歸。“私人定制”是工坊的特色項目,楊昌芹介紹,顧客可以帶著自己的器物過來,“比如瓷杯,我們可以為杯子做竹編包裹”,也可以提出個性化需求,“比如想要燈飾、軟裝、竹編畫,我們都可以做”。
“目前,工坊賣得最好的是茶具類和燈飾類,既是工藝品又是實用品,才能更好地融入市場。”楊昌芹說。作為第十三屆、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,她多次帶著赤水竹編去北京,在人民大會堂屢屢成為焦點。
2024年,與赤水竹編相關的基地、工坊、門店、博物館、景區(qū),累計接待游客18萬余人次。依托竹編非遺體驗項目的“穿山越海 探秘赤水”非遺特色之旅,被列入2024年全國非遺特色旅游路線。
與高校合作,與國際交流
早在2016年,李福明就參加了文化部(現(xiàn)為文化和旅游部)非遺司的“研培計劃”,到云南藝術學院學習;如今,他已經(jīng)成為十幾所大學的“特聘教師”,給清華、央美、同濟、浙大的學生們都上過課。
高校的設計力量與非遺傳承人的力量匯集在一起,不斷培養(yǎng)出年輕的后備力量。工坊的工作人員中現(xiàn)有大學生14人、研究生4人。工坊先后與中央美院、云南藝術學院、浙江師范大學、英國謝菲爾德大學等高校開展學習交流,成果被有效運用于產品設計研發(fā)。
“2018年,我們與云南藝術學院共同開發(fā)設計了87件銀器作品,其中60件已在制作;2021年,又和南京藝術學院簽訂了100套咖啡器具的設計合作協(xié)議。”李福明透露,目前咖啡器具已經(jīng)成為銀器產品新的增長點。
七彩彝繡非遺工坊帶頭人丁蘭英,是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彝族服飾的省級代表性傳承人,2024年入選第一批“鄉(xiāng)村工匠名師”。“在彝繡行業(yè),以前繡娘的年齡偏大,現(xiàn)在不一樣了,越來越多年輕人加入,90后00后占30%以上。我們辦公室有10個人,7個是大學生。”
丁蘭英的女兒陳海燕是00后,2022年大學畢業(yè)后回到家鄉(xiāng),成為家中的第六代繡娘。年輕人左手傳承右手創(chuàng)新,2023年,陳海燕設計繡制的《山紋》筆記本和立體花刺繡斜挎包,被大理大學收藏,一款彝繡布袋成為中國駐印尼大使館的2024年新春禮包。
“工坊與東南大學緊密合作,產品從80款增長到240多款,從本地銷往省外、國外,東南大學2023級本科生彝繡卡套錄取通知書,被大學生們追捧。”丁蘭英說,“工坊還與國際知名品牌合作,通過刺繡、貼布、印染等方式,研發(fā)200余款服飾,2024年,聯(lián)名服飾銷售額超400萬元,其中10%銷往海外。”
2024年,楚雄彝族自治州彝繡產值11.3億元,繡娘6萬人,人均年收入4萬元。2019年、2023年,楚雄彝繡先后亮相紐約時裝周、米蘭時裝周;2024年,楚雄非遺服飾登上巴黎時裝周,徹底打破公眾對于彝繡“老土”的印象——不僅不“土”,還很“國際范兒”。
讓我們把視角拉回,與這一個個非遺傳承人、一個個非遺工坊帶頭人、一個個年輕人對視。他們的眼中都有光,用自己的方式傳承非遺、振興鄉(xiāng)村。當傳統(tǒng)文化成為可增值的“文化資本”,鄉(xiāng)村正在突破地理阻隔,參與國際文化交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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